吕振光|典藏·今艺术|对话吕振光:见与不见的抽象山水

舒桐, Artcoco, May 29, 2019

201811月,AIKE荣幸呈现了香港艺术家吕振光个展伏脉千里。完整呈现了吕氏最新创作的山水系列抽象绘画。下文为《典藏·今艺术》为伏脉千里撰写的回顾展评。

 

我经常幻想自己处身于无垠的大地或山川湖海。我绘画的目的很单纯:简单、规律、顺畅、和谐,与日常生活的渴求无异。

 —— 吕振光

 

据说,禅宗创立不久后,六祖惠能门下首座弟子青原行思禅师就道出了参禅三境界”——“参禅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参禅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倘若按照这则广为流传的妙语来看待那些被吕振光以山水命名的抽象绘画,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会感慨它的名不副实,即便不曾参禅也会把它指认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确,在吕振光的山水系列之中,既无山,亦无水,唯见无数色彩层次分明、形态疏密有秩的垂直线条满幅地占据着画面,又何来山水可言?更何况,经验总会不断地向人们提出诘问:难道山水画不应该依照董源与范宽们的范式而绘制?其中岂能无情无景无意境?总不至于是画作毫无古典意境,才反而让观者企及了参禅时的境界?

 

艺术家吕振光

 

对于这般困惑,不妨换一种方式去理解。在另一则同样著名的禅宗故事里,六祖惠能在广州法性寺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众僧议论纷纷。此时,惠能则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乃是心动。诚如中国传统书画讲求的意在笔先,然而,意之何来不正是意随心生?但凡心中有山水,纵然举目所见皆是抽象,也能够看抽象而仍是山水。

 

吕振光,2018,《山水 R一八二一零一零三号》,

亚麻布面丙烯,200×300×5.2cm(三联幅,每件200×100×5.2cm),

伏脉千里展览现场

 

这一点在吕振光的从艺经历里体现得尤为明显。生于广东、移居香港的他,长期生活在岭南画派的影响范围之内,对于传统与现代的山水观念必然不会陌生。他远赴英国伦敦大学金匠学院的求学经历,则使得现代艺术的抽象转向与当代艺术的观念转向熟稔于心。于是,对传统的山水画实施抽象化与观念化的改造,这在吕振光的艺术创作中显得顺理成章。因此,当那些垂直维度被竭力拉伸而水平维度被竭力压缩的抽象线条暴露在观者眼前之时,人们所见的与其说是毫无对应客体的纯粹抽象画,毋宁说它是现实景观被抽象化的处理方式拉伸与压缩过的山水画。那些从画面的顶端笔直垂落到底部的线条,无法被再从抽象还原到具象,看不透在抽象之前究竟是什么具体景象。然而,这种处理方式仿佛也印证了西方抽象与中国山水之间颇为微妙的共同性——艺术值得玩味之处,在而不在。那些线条以淡雅古朴的色泽出现在画面中,尽管看上去非山非水,却既似山水画里飞流直下的瀑布,又如其中那些疏林与枯木的木质纹理。

 

抽象艺术的远祖塞尚(Paul Cézanne)曾经豪言,我欠你的艺术真理,我将在画中告诉你以及绘画是一种以视觉理解世界的方式。他背弃了文艺复兴以来的写实性求真,转而以抽象的方式来实现视觉性求真。作为抽象艺术的后继者,吕振光也以追求画面纯粹性为己任。略有不同的或许只是在于,在他的艺术创作中,追求的终点并不是抽象本身,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地走向了回归自然。换言之,他把被抽象的对象视为源头,而他所努力达成的无非是通过抽象来返归源头。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回到如山如水、如情如义那不变又美好的事物

 

吕振光,,2018,《山水 R一八二一零零七二号》,

亚麻布面丙烯,200x200x5.2cm (二联幅,每件200x100x5.2cm

 

可以说,吕振光的山水系列就是以抽象为表而以山水为里,显性的是抽象的形式而隐性的是山水的意蕴。事实上,从日常生活到人生态度,再从工作方式到艺术美学,真正契合他的始终是东方哲学。他把自己的创作特点归结为立、饮、行、耕四字,其中就对应着绘画,意为他试图通过这种周而复始的耕耘和习惯来忘却自身的存在而进入无我的状态。2018年曾在上海AIKE画廊举办的吕振光个展伏脉千里也来自东方传统。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本指古代章回体小说中埋伏笔的叙事方式,纵使两个章节相隔很远,也依然能有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线索与迹象贯穿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之中,这一点被用于形容他的山水系列恐怕是再恰当不过了。在直观感受上,传统山水与当代抽象同样相距甚远,甚至不亚于千里之隔,画面中犹如草蛇灰线的垂直线条不就是贯穿两者的隐约线索吗?对于吕振光而言,那些线条即是一切,它细腻、质朴、色彩微妙、层叠稀疏而又张弛有度。在画面的方寸之间,似乎透射出中国传统中独具的阴阳调和,动与静、秩序与参差、浓郁与散淡,甚至就连颜料的流动性与笔触的可控性都兼而有之。其中,最大的难度莫过于,艺术家不得不以极为质朴的线条去承载极为丰富的山水意象——山石、飞瀑、乔木或修竹,乃至一切逗留在人们经验与印象中的自然形态。同时,毫无疑问的是,吕振光也把纵向线条视为自然山水的视觉形态里不可再分割的最小构成单位。它最为纯粹,既是源头,也是本质,艺术家想以此把显在的事物推向幕后,而把隐蔽的本质置于眼前。

 

吕振光,2016,《山水 T一六六八八二号》,

亚麻布面丙烯,183×244×5.2cm (二联幅,每件183×122×5.2cm

 

洞悉这一层含义,或许也就不会再被青原行思禅师的参禅三境界所困扰,独见抽象的山水(纵向线条),仍是见山水。无独有偶的是,它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及的人生三境界也如出一辙。王国维说,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实乃迷惘怅然之际的欲;第二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实乃小有所成之后的欲;最后的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实乃以无欲无求终有真正的。对于吕振光的画作而言,情况也是如此,见与不见的是山水,得与未得的才是本质。

 

| 舒桐

 

本文刊载于《典藏·今艺术》20195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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