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ajiao|典藏·今艺术|后人类之爱:赛博格观察者与自我空性

Ag, Artcoco, June 19, 2019
2019427日,昊美术馆呈现了aaajiao个展“a'a'a'jiao: 一个 ID”,展出了aaajiao十年来的部分作品。展览将持续至714日。下文为《典藏·今艺术》为“a'a'a'jiao: 一个 ID”撰写的展评。
 
“a'a'a'jiao: 一个 ID”2019,昊美术馆(上海),展览现场 
 
作为赛博格的人
 
我们都是赛博格,都是理论化和编造的机器有机体的混合物。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将我们的政治赋予我们,想象与物质的混合。”          
 ——唐娜·哈拉维
 
维特鲁威模型一直以来都是西方人文学科暗自假定的认知主体的基本素,但自从20世纪起,人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跃入了一个新的神话年代,诺伯特·维纳掀起了控制论的浪潮,一种正击破旧有人类中心主体地位的后人类观念崛起,不同形态上的赛博格现象越来越促使人们重估现实真相和有关人的定义。汉斯·莫拉维克断言:人类的身份(人格)在本质上是一种信息形式。他曾对哲学家拉图尔信誓旦旦地说,湿软件平台(也就是我们的生物身体)已经不足以与先进的网络爬行者竞争了。但也有后现代批评家凯瑟琳·海勒从另一角度消弭了其中的二元对立:人的身体原来都是我们要学会操控的假体,因此利用另外假体来扩展或代替身体就变成了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她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全面深度地铺展了后人类理论的发展进程,并在开篇就阐明了当今网络时代的人类现实:表现的身体以血肉之躯出现在电脑屏幕的一侧,再现的身体则通过语言和符号学的标记在电子环境中产生。这种解释必然会让主体成为赛博格,因为表现的身体和再现的身体已经通过技术密切联系起来。再现的身体与表现的身体通过不断灵活变化的机器界面结合起来。当你凝视着闪烁的能指(符号/标记)在电脑显示屏上滚动,不管你对自己看不到却被表现在屏幕上的实体赋予什么样的认同,你都已经变成了后人类。一种全新的迁徙、结合与转化正在意识和身体层面同步进行,其中既有携带着恐惧的死亡的分崩离析,也有跨越着界限的爱的创生联结。
 
水测·石油,2017
绮怡玻璃瓶、BLK水、蠕动泵结构、金属和亚克力配件,20 x 12 x 50 cm
 
罗西·布拉伊多蒂在《后人类》中说道: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是自我设计的、自我安排的死亡。我们真正渴望的是让自我臣服,尤其是当自我处于狂喜中,从而选择自己消失的方式。生命是欲望,欲望在本质上旨在表达自我,最终消耗熵势。爱欲与死欲之间不仅不存在辩证关系的张力,而且这两个关系项实则是同一个生命力,致力于实现自身圆满的生命力。离我们最近的这种欲望演绎,就出现在每日以网络ID表达人格身份的社交网络景观中,我们既是行走在现实空间的肉身持有者,又是虚拟空间的用户与玩家;我们在屏幕中,又在屏幕外,我们甚至就是屏幕本身——观看,并且提供给观看这一行为以内容的界面——我们无疑已是同时经历并展现着所有存在模拟态的赛博格。
 
《观察者们》,2017-2018PVC气体模型,尺寸可变,展览现场
 
我是我自己的观察者
 
aaajiao的个展“@@@jiao(A_A)jiao,关于一个ID的生成记正在昊美术馆举办。作品的展陈方式是按照艺术家十年来的创作时间线排布的,其最新的作品是位于单独展厅的《观察者们》(bots)与《观察者》(bot,此作品又被艺术家描述为我是我的观察者 I am my own bot”),后者尤其令我动容。这部录像短片中所凝聚的内容涉及到后人类时代人的身份、意识与观看方式的重要技巧,它创造了一种在赛博格语境下的观察者系统,建立了可访问、可抽离、可选择的现实模版层实相的可视界面,并揭示了自我的空性问题,作品中的几处细节也让我想到海勒在其著作中曾梳理的一些观点。
 
首先先回到他两年前制作的录像作品《我憎恨人但我爱你》。凯瑟琳·海勒曾对菲利普·K·迪克科幻小说中的两性关系作过有趣的分析,她以精神分裂症女人构建/解构男性主体性来分析迪克笔下的人机之爱,他的赛博格女人往往具有一种特征,既迟钝空无,又迷人共鸣,男主角与女人越是亲密,主体立场之间的震荡就会越激烈,并且反过来导致男主角的情绪波动,在绝望与许可、自我收缩与自我膨胀之间摇摆,仿佛对她的迷恋正在动摇现实本身,由此,内/外区隔的忽然崩塌常常作为一种符号,暗示男性主体正在陷入心理错乱。《我憎恨人但我爱你》中的虚拟3D动画女性说着我憎恨人但我爱你这句话的反复行为,即为这种错乱的循环。
 
《我憎恨人但我爱你》,2017,单频彩色有声录像,25’04‘’
 
海勒认为迪克也是一个系统建立者。观察者需通过在内部和外部之间作出区分来建立一个特殊的系统,aaajiao《观察者们》作品中的透明气体模型装置可视作艺术家眼中的赛博格观察者系统的三维化描绘,PVC材料形成的边界脆弱透明、内外同等空荡,臌胀突结的生长态撑满了整个展厅空间,作品名的复数概念与一旁的录像《观察者》的多重视界相呼应。迪克认为,观察中的头脑的稳定性是不能被假定的,观察者并非会处于坐在实验室里观察数据的那种理性形态,特别是当创造世界的行动可能刺激权力欲望和自我扩张欲望的时候。迪克在其日记体遗作《解经》中指出,观察者的构建最终不能与现实的构建分开,这位被怀疑陷入精神分裂和宗教幻觉中的科幻作家通过与其称之为巨大活动生命智能系统的意识连接而写下:上帝说,我在这儿;这里就是无限。我思考另一种解释,思想在此分裂在辩证的对立互动的无限系列中。上帝说,无限性在这儿;我在这儿作家与艺术家常于理性思维尽头处转入对灵性之爱的体验与渴望中,进入连接无限的当下时刻,臣服地观看与接纳,以此弥合思维的分裂。海勒借用《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结尾妻子柔情转变的情节提示一种类似的解决方案:当人类对创造物——不管是生物的还是机械的——表现出容忍和关爱,与它们共享这个星球的时候,就会处于自己的最佳状态。
 
《我憎恨人但我爱你》,2017,单频彩色有声录像,25’04‘’,展览现场
 
这里必须重申这种爱的广义,它的化身就出现在《观察者》里aaajiao选用的游戏《传说之下》(Undertale)之中:落入地底的小孩(玩家)在对战状态下会化身为一颗爱心,闪避对手的攻击,玩家可以选择宽恕、互动或攻击等不同的行为策略来对待怪物,这些不同的选择将影响并创造之后不同的时间线,在aaajiao的视频中,8bit爱心躲避着的怪物悲伤”“残忍”“恐惧”“杀戮”“绝望”“孤独等文字障碍物——这些概念深植于人类中心主义的道德困境,也是后人类时代需要穿过并转化的核心障碍。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个游戏里,玩家只能同时保有一个存档记录,虽然可以重置进度,但部分游戏中的角色会记住主角之前的所作所为,并偶尔提及或是加以嘲讽,甚至影响剧情发展,这种不停跳脱游戏故事情节、打破时间线的做法其实是观察本身在当下环境中的运作所产生的效应。在《观察者》中,真实或虚拟的影像通过头戴式摄影机、手机摄像头、屏幕录制、动画生成等多种方式重叠在一起,传统的线性电影记述的时空方式被打破,在这样一种赛博格语言的清醒梦状态下,作为主观视角的主观性被无限分离化,此处之我与彼处之我或主客体之间处于不同角度的同等位置,其幻觉的本质并没有差别——“于此呈现为一种活生生的空性。
 
有趣的是,我发现海勒也在其著作中提及了类似的理论,认知科学家弗朗西斯科·瓦雷拉具有典型意义上的佛教徒倾向,他晚期从自生系统论转向了一种生成概念,这个概念被海勒认为是一个关于意识之意义的重要观点,这个观点与其之前的控制论讲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如果人类意识到根本没有自我(self),接下来就会产生恐惧与痛苦,为了逃避这种痛苦,意识就会向自我讲述自我的故事。与虚假统一体(self-presence of grasping consciousness)相对应的是真正的觉知(awareness)。真正的觉知是以一个人的进程过程(ongoing processes)在心智/精神中的具身化认识的实际体现为基础的。由此,观察者的领域在这里成了一种注定要爆炸的认知性气球,因为人们总归会发现他们存在(being)的真正本质,其认知科学已朝着与佛教哲学中的空性方向走去——自由主体作为一种幻觉,终将失落——这种对自我空性的意识与表达,恰是aaajiao的这件作品如此打动我的原因。控制论之父维纳会对此感到焦虑,而瓦雷拉则拥抱这一机会的到来——“自我渐渐消失,觉悟扩展对真正本质的实现/认识,不再是维纳的熵海(a sea of entropy)中的生命之岛,觉知将自己变成更大整体——无限、空、平静——的一部分。在aaajiao的这件作品中,同时包含着维纳式的不安与瓦拉雷的扩展性觉知,这也是aaajiao从之前的分析、拆解、量化的制作方法,转向更基于艺术家本人感知经验的全然体察,由此产生了这两件新作中展现的更不确定的,甚至更情感化的效果——来自算号器背景音乐网站(keygenmusic.net)的crack intro配乐强化了某种古董赛博格式的忧伤与温暖,而录像中划动微信朋友圈时所产生的的速度感也微妙激唤起观者的身体情绪。瓦拉雷曾发问:心智/思维如何能够从一个正在处理自己的程序的代理结构顺利地进入另一个处理相关程序的代理结构?他建议,我们需要把这些抽象与具身化的过程联系起来。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的尾章中表达了一种开放的态度:后人类概念完全不是反人类的,因此它也不是毁灭性的,因为意识机构/能力从未处于控制中。她建议将后人类当作一种转化的机会优势来看,以此避免重写或重复某些我们人类过去的错误,虽然此刻我们面临着某些剧情上的内外二元性的崩塌,但其实我们的认知功能反而由此得到了拓展,因为它所栖居的认知系统的参数扩张了,问题不在于是否抛弃我们的肉身,而是在于以非常具体的、本土的、物质的方式扩张具身化的觉知。所以,《观察者》显然不是那种空洞的基于知识体系与技术的研究性作品,而是一次将自身的认知/行为纳入多维度进化的实践表达,只要关于赛博格/自我的空性一旦被瞥见,那颗8bit爱心就能以更好的(也许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通关。
 
《观察者》,2017-2018,单频彩色录像、网站,15’32,尺寸可变,
作品是与圈圈共同完成。
 
文|Ag
图|昊美术馆
 
本文刊载于《典藏·今艺术》2019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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