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政:生活回归正轨,是种错觉吗?

Zhang Anya, Life and Arts, 2023年2月3日

今天是20231月的最后一天,自此大多数人结束了春节假期,重新回归工作状态;昨天卫健委宣布,全国整体疫情进入低流行水平,与大流行有关的记忆正式成为历史。

 

好像种种迹象都显示生活回到了日常。但异常却依然隐秘在角落。

 

比如复工第一天,身体准时坐在办公室但精神却在瞌睡;或者在人多的环境下还是本能地想戴起口罩;不敢去做太长远的计划,而是告诉自己珍惜当下最重要……

 

平静的、可预知的生活也始终与异常相伴。

 

异常的日常为题,

我们邀请艺术家施政共同创作了一期

特别的艺术品封面。

 

画面中描绘了一个机器参与的日常瞬间,融合了艺术家两个经典作品。而桌面上放置的《集锦》杂志,巧妙形成了一种嵌套式的画中画

 

艺术家施政

 

真实和幻象交错于构建的空间,而又处处潜藏着对于现实的隐喻。一如这位出生于90年的艺术家的许多作品一样,带有明显的赛博朋克视角,同时通过媒体影像试图营造纯粹的感知体验。

 

· 虚假的办公室 ·

 

画面中的办公桌可能你并不陌生的,座椅的距离、桌面随手放置的书籍、屏幕角贴着两张黄色便签,一切都暗指着这仿佛是极度普通的一个日常瞬间。然而,过分均匀平整的色调却流露一丝诡异,让人怀疑这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场景。

 

施政×集锦共创封面细节。

 

这其实是施政利用计算机三维模拟出的自己办公室的场景。再平常不过的朴素画面,通过建模重新勾勒,带出一种暗涌降至的神秘氛围。

和其作品《来自电影<阿尔法城>的片场》相似,施政的创作灵感来自戈达尔在《阿尔法城》。画面中办公桌的主人似乎前一秒刚刚离开,显示运转的硬盘灯的线索却透露出,机器始终在场。

 

左图:施政,《来自电影〈阿尔法城〉的片场》,2020

右图:施政×集锦共创封面

 

电影《阿尔法城》剧照

 

《阿尔法城》讲述了一个机器觉醒的故事,极端逻格斯主义的超级计算机阿尔法60”控制了整座城市。施政企图营造的是一种机器在场而人下落未明的感受。或许很难判断,哪一处才是真正的片场:是图像内容构筑的视觉世界,还是这台无名机器所执行的一行行代码。

 

· 报纸不可读 ·

 

另一方面,当你仔细观看这个虚拟空间中的屏幕、墙壁上的贴纸,甚至是桌面上杂志的封面,会发现它们都是模糊不清的《纽约时报》头版。这形成了另一个层面上的异常日常的碰撞。

 

施政×集锦共创封面细节。

 

这些模糊不可辨的图像其实是艺术家通过AI算法生成而来,也是其代表作品《雾晨》系列的工作原理。象征日常的《纽约时报》失去可读性,但其力量却在标题、版式等形式中留存,引向关于时间和现实的思考。

 

2018年,施政采集过去六年《纽约时报》首页的2000多张图片,按时间线排列后训练神经网络迭代学习,实现了使报纸画面无限生成下去的数字多媒体。这个带有预知未来意味的图片,因其素材是《纽约时报》版面上出现过图片的过未经编辑、更为完整的版本,象征着记忆与历史隐藏的空间。

 

左图、右图:施政,《雾晨》,2019

 

时间像火焰,我们在其中燃烧。施政认为这句诗像是在描述这些由AI生成的报纸画面。燃烧的是过去的时间和空间,是已发生不可逆的事实,也是我们正经历着的当下,与分秒流淌向的未来。与此同时,常被联想为客观与事实的新闻媒体,在艺术创作中显示出其诗意的另一面。

 

《纽约时报》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我们曾报道过,这个融汇地缘政治和社会议题、人文故事和流行趋势、像编年史一样梳理着时代文化进程的刊物,如何成为艺术家的灵感缪斯Fred Tomaselli 、涉谷翔等艺术家,通过对《纽约时报》版面的再创作将艺术与新闻融合。

 

上图:Fred TomaselliThe Times

下左图:Dave Mckenzie, Yesterday’s Newspaper

下右图:涉谷翔,From the series Sunrise Through a Small Window

 

不仅《纽约时报》,报纸作为一种普遍的大众媒介,书写记录着世界各地真实发生过的现实事件,因而成为象征公共舆论与时代精神的符号。承载新闻的纸张不再具有时效性时,便成为艺术家探测世界和重构时代的载体。理性的新闻和感性的艺术,现实的两条看似迥异的流动方向,成为了彼此成就的一体两面。

 

 

我们认为,一个传媒学术的专业视角才能与这一作品碰撞出火花。传播学研究者、著名记者方可成以传媒视角观察和解读世界。《集锦》邀请方可成对话施政,聊算法、新闻与创作。在对谈中,通过艺术品本身我们得以触及施政创作背后的逻辑,并发出更具有洞察力的发问:在人工智能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艺术与观看的意义为何?思绪涌流之间,施政所描述的那个技术参与的未来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SECTION: A

如何重新定义新闻的力量?

 

方可成:你在最新的版本里,把报纸放在一个日常的场景之下,为什么会是这样?

 

施政:我有在不断收集这些日常中被丢弃的报纸的图片,有点像是不经意间看到的一个画面。比如有一张作品,那张报纸是纪念登月50年的《纽约时报》头条,插图来自宇航员在月球拍摄的自己的脚和脚印。当我从俯视的角度去看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在被拉到那个画面里面。这种视角已经穿透了时间,以及我们与报纸之间的尺度关系。

 

上左图、右图:施政,《雾晨(日常)》,2021

下图:施政拍摄的《纽约时报》被置于地面的图片,启发了他制作自己的新作品《雾晨(日常)》。

 

方可成:报纸是日常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但其实报纸上的内容又往往是不日常的,新闻学里面会说要有新闻价值。从你提到的这一点来看,我感到这个作品里另外一个张力的存在,就是这种日常和异常之间的张力。

 

施政:其实2019年我记得那段时间讨论特别多的fake news,那时有人自己印刷假的报纸,因为模仿大家原本观看报纸的视角,许多人都信以为真。包括《雾晨》,我并没有那么在意它真的显示出来什么内容,我希望看到的是它在不断变化的瞬间。因为它学习了报纸的排版,就可以一直保持着一种非常像是报纸的、像那么一回事儿的感觉。

 

 施政,《BINE》,2019

《雾晨》作品的衍生,施政把报纸上的图片和文字都删除只留下页面栏目间的轮廓线,经过训练学习的机器生成了单一交叉线段不断蔓延的影像,然后为其赋予随机颜色。即使文字和图片内容已经不可被人阅读,但施政认为,这些流动的线条本身在《纽约时报》的版式下,已经足以代表那些发生了的、出现过的社会进程。

 

方可成:这让我想到很有意思的一点,大家早在10年前、20年前就说报纸即将或者已经死了什么的,然而无论是你还是其他艺术家的作品,却都会选用报纸作为材料或者形式。它说明其实报纸是很有生命力的存在,这种生命力或者魅力来自哪里呢?或许因为它是material-base(基于物质的,编者注),可能比起网站上总是在变化的信息,有物质载体的报纸相对来说更容易被信任。另外可能就是头版报纸是有一个非常确定性的、每天都会再次出现的节奏,不像网站上的头条新闻可能隔两个小时,甚至几分钟就会变了,在算法推荐的平台更是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方可成:你为什么没有用社交媒体或者是《纽约时报》的网站作为材料?

 

施政:其实也是挺简单,因为在它的网站上每天报纸版面的PDF我都可以非常快速地得到,我之前也想过去使用别的报纸做尝试,但发现整个收集过程会非常漫长、痛苦。《纽约时报》把内容分配整理得这么容易让人得到,才能让我快速地去做一些实验,然后得到结果。

 

方可成:是的,虽然这些报纸基本上都是商业机构了,但其实他们提供的这些东西都是一定意义上的公共资源,当我们说媒体的这种社会功能,我们倒很少谈到它为艺术家或者其他形式的创作者提供素材的这个功能,这个很有意思,包括它也为学者提供了很多素材。大家倾向于选择什么样的媒体源呢?当然是你更容易取得它的材料的这些媒体。所以媒体和新闻的作用其实不仅限于它出版第二天被大家看到了,也是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材料,一个档案在这里。

 

SECTION: B

人类已不再是世上唯一的观看者?

 

方可成:你的作品用机器学习的方式去生成图像,你有没有想表达未来会不断重复,或者未来是可以预测的含义? 

 

施政:我认为,未来本身不是一种概念,而是技术参与的结果。《雾晨》的背后是一套基于生成对抗网络的非监督式学习的方法,基本原理架构于两个模型:一个生成器和一个判别器生成器是根据真实采样生成类真实图像,判别器则是判断给定的图像是否看起来自然/真实我们看到的结果可以想象成是两个神经网络相互博弈,对真实性不断发起挑战的过程。有意思的点在于,虽然我们人是没有办法阅读这些图像的,但是机器在被训练处理这些图片数据集的时候,我们其实可以想象这是一种机器的阅读。有点像是所谓的我们现在看到的视觉其实在与机器共享。

 

后面我做的那件作品《自由落体》(Free Fall),用一个人脸识别的算法分析飘落的面膜是否像人,其实也是想表达,我们与机器共同观看屏幕里的世界,人类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观看者了,机器也在观察着我们。

 

施政,《自由落体》,2020

 

方可成:观看作为一个动词,它的主语实际上意味着它有自己的主体性在里面,而且往往是观看的主语其实是有权力的一方,也包含着权力关系的意味。当你说收集了这么多的视觉材料,人根本就没有在看,而是机械在看的时候,你是不是认为,现在的机器它也可以被认为一定程度上是有主体性的存在了,人和机器之间的权力力量的对比也在发生变化呢?

 

施政:我觉得是有这种趋势,人在不断地变化,机器也在变化。这其实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件作品会令一些观众觉得不适的原因,因为他没有办法去阅读,他感到非常的痛苦,这个不断变化生成的像是文字或是图片的东西,他没有办法去看清楚。作为一个数字作品来说,难道视频就是这件作品吗?不如说我们看到的视频,以及这个已经收到过这些图片学习的神经网络才是作品本身。

 

方可成:对,你说的这点很有意思。不知道你用机器学习作为工具创作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作品到底是谁创作的?

 

施政: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可能一直都在,从观念艺术开始的时候,现成品作为作品,也有一样的问题。其实我不能给出答案,我会觉得技术在帮助我完成一个作品。如果我深陷到了这个问题中,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我就会变得无从下手,我会觉得我受到了限制。

 

方可成: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这些机器学习了你之前的作品后,自己就能够创作出另外一个施政的作品?

 

施政:当然可以,只要我作品做得足够多的话。如果有一天我只要输入一句:a video work like 施政,就能够得到结果的话,我是会得到一种满足感的。那时我还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情,这是人的主观性特点。

 

摄影师Stephen ShoreInstagram上分享自己利用OpenAI开发的DALL-E算法,输入一个像Stephen Shore的作品后人工智能输出的图像。施政感到非常有趣。

 

方可成:所以总体来看,你对于人工智能的态度比较平和。你如何看待大众对人工智能的浪漫化期待或者过度恐慌

 

施政:其实从图片学习的角度来说,机器学习的东西是人训练出来的。比如说在我的作品《Free Fall》中,它识别出来这个的标签,其实是我赋予人脸识别算法的。我觉得这其实对于观众来说也是一种欺骗。逻辑不断地在反复,我在欺骗机器,机器也在欺骗人。

 

方可成:可否这样总结,从现在AI背后的原理来看的话,机器还是没有创造性的存在?

 

施政:其实有一些图片已经有一定的创造性了,不过这些东西也不是说凭空生成的。比如研究神经美学的学者Lev Manovich一直在做文字生成图像的尝试。这个技术今年年初特别火,但到现在我都在主观地保持一个距离。对我来说,假设我要使用这个技术,我会让它成为我作品的一个灵感来源,当我找不到类似的图片,这个算法可以帮我生成一张,我再根据它去做出一个我自己的东西,不太会去把它直接当作作品,不过也有艺术家已经把它拿出来当成作品在展出了。我觉得艺术的开放性可以让大家去做各种不同的事情,不过主观的艺术家自己的选择其实是因人而异的。回到你的问题,我认为,未来这件事情其实是技术参与的,所谓的预测未来,其实它是过去时间的一个反馈feedback)。

 

Lev Manovich利用Midjourney软件生成的画作。

 

SECTION: C

人工智能其实还并不智能

 

施政:我的许多作品都是跟模拟的场景有关。我做过一张照片,是用电脑去建了一个模,是我自己的工作室的一个角落,画面中是一个电脑,屏幕并没有开,但是它的硬盘的灯是亮着的。我为它取名《来自电影〈阿尔法城〉的片场》,回应一部名为《阿尔法城》的电影,它是描述一个被电脑模拟控制下的城市。这个作品把观看的语境转化,将我们置于一个类似于片场的环境。

 

方可成:你对模拟(simulation)的概念感兴趣,跟所谓的有人提出的理论,说我们生活在一个simulation里面有关吗?

 

施政:我会觉得我的模拟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排演,我其实在通过模拟的方式去重现一些自然的现象,比如说我最近刚做了一个冰山融化的场景,它来自于别人在格陵兰岛拍的一个冰山崩塌的画面,我通过计算机将它的过程重新去发生一遍,它最后出现的图像会产生另外一种观看的视角,时间可以被拉得特别长。原本这种冰山的消解其实已经成为了一个非常慢速的动作,让你产生一种陌生感。这种模拟其实也是我想要观看的一种方式,模拟令我得到一些想看到的图像的内容,一些可能平时觉得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施政,《熔于时间》,2022

 

方可成:所以其实是你自己在构建一个世界的方式,当然这可能不是个完整的世界,而是其中一些元素提取出来。

 

施政:是的。其实《雾晨》那件作品也像是一个平面的窗口去看一个世界,只是它是报纸,这个世界它窗外的部分,虽然并不是直接展示给别人,但是这个报纸它是呈现着一个世界的面貌,或者说肖像的感觉。

 

方可成:机器生成的《纽约时报》版面远看很像那么回事,近看就会发现是无意义的像素。《Free Fall》里面机器也煞有介事地给面膜打分,这是不是显示出人工智能其实还并不智能?

 

施政:我的展览的标题叫慵懒的机器,其实就有点是告诉观众,这种原本看似非常高科技的算法,其实尤其是一种不够智能的表现,它可以生成你看不懂的文字,它也可以误以为这一个面膜是一个人脸,更多的是提供了一个想象的空间,提出了一种假设,也许这个机器它正处于一个慵懒的状态,它很缓慢地让这些报纸生成变化。

 

方可成:慵懒这个词挺有意思,我觉得它是个有很强局限性的存在。AI在生成报纸、识别人脸的时候,也许得很认真,但是除此之外它就不想再做其他的事情了,这是所谓慵懒。

 

施政:它其实是一种主观能动性的降低。但我认为其实慵懒这个更像代表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像是处于曲线的最低点,之后会提升,我相信这会是人工智能和机器发展的趋势。

 

方可成:所以说不定五年之后你的展览就叫没那么懒的机器了。

 

撰文

张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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