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端之间:万杨的绘画

Yang Zi, AIKE, 2021年10月13日

万杨新近发明了一种颜料盒。颜料盒横截面是整整齐齐的网格,像叠高的一摞纱窗。纱窗的网格积成有深度的孔洞,用于储存油画颜料。万杨用曲线纵向切割了颜料盒,这样,不同的孔洞会随着曲线分为几截,每截会被灌注入不同颜色的颜料。当颜料从孔洞中推出来时,就混合在一起。颜料盒的设计是用绘图软件ZBrush完成的,3D打印的技术使之道成肉身。这组作品着眼于颜色,他称为颜色系列。

 

颜料盒上的每一个孔洞对应着绘画上的一个25厘米的格子。万杨先用丙烯把画布均匀涂灰,再制作格子。格子是用白色丙烯,像木工弹墨线那样弹上去的。绘画则用油彩。万杨需要趁着前一个格子的颜料干透前,开始下一个格子的绘制。这是因为,油画颜料与油混合后,濡染上画布,从那一刻起始,颜料表面跟空气接触,挥发、结膜、干燥,凝出光亮的表层。如果表面干涸了,再次添上颜料,新的表面会失去光亮的质感。绘画给画家提供规则,劳作一旦开始,就不得中断。夏季,他每天单车倒地铁,7点到画室,11点结束工作;冬季,10点到,11点结束;春秋两季,工时随天气变化适当调节。如此持续了两年多,只有一张结束、下一张未开始时,他才能喘口气。像场孤独而振奋的耕作。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万杨说,颜色没有体积或形状。[1]他绘画中的颜色脱离了物质基底、场景或者叙事,摒除了纵深的错觉。互补色常被使用,色彩间因而产生张力,比如《睡莲》中的红色和绿色,《沙丘》和《雨林》中的黄色和紫色。另一些作品中,绘画只呈现出微妙的色阶变化。《明甜白》中,微弱的蓝、绿和灰呈现在白的基调上,当人们的眼睛出于习惯,极力要辨清颜色边界时,它们会屡次失败。

 

《雨林》,2020,布面油画,200 x 150 cm

 

观看颜色系列绘画像盯着一片浓雾,各色的灯泡在雾的深处闪烁。万杨在绘画中留下一些斑点,或者营造积厚颜料的物质感(《珊瑚》,2020),让观众的观看不至于迷途。积累的颜料或斑点定位了另一个空间的维度,更贴近于观众的眼睛。绘画由此被分为近端远端远端像是放大了的、白领上班族每天直直盯着的电脑屏幕——图像方格是一个个微型灯泡,以屏幕像素为单位,规整、密匝、均匀地闪光。洁净的屏幕内外,没有深度的延伸,没有物理的起伏。近端”[2]的斑点或厚度像是那位白领眼镜上的灰尘,与他同处于一个物理世界。如果这位沉沦于案头工作的朋友能稍事休息,用心感受手指擦拭玻璃表皮的一刻,或许他能感体味到尘埃的颗粒感,甚至温度。

 

《黄山》,2020,布面油画,200 x 150 cm

 

对万杨来说,近端远端同样真实,同样值得描画。远端影射着富有时代特征的视觉机制——现在,无论在私人还是公共空间,屏幕无处不在。在远端,一种颜色神奇地变化成另一种。远端的颜色变化不同于物理世界的色彩变化,脱离了光影。物体在物理世界中有前后左右方位的区别,在远端,界限却是模糊的。区别于屏幕上可移动的图像,一张平面绘画上,每一个无限小的点的颜色都固定,流动并未实际发生。绘画颜色的变化和行进既是外在的目光移动所引起的现象,也是意识的完形所产生的心理效果。最早,万杨想徒手画出颜色转变,但未尽如人意:当画家的精力贯注在眼前的一小块画布时,常常忘记顾及整体画面的结构——按他的话来说,是数据量计算不过来,脑子当机,需凭借相当于弯道超车的颜料盒加以辅助。[3]颜料盒将他整体规划和局部描绘的步骤分开。制作颜料盒时,他需要打好腹稿,再跟随直觉设计和分配灌注颜料的比例。设计最终的颜料盒前,他往往要模拟演练,先制作等比例的小颜料盒,用小颜料盒画出草稿,再进行调整。架上工作由他的手主导,以最大程度地呈现绘画层次的丰富——每个笔触都力求色彩独特,这是颜料盒所替代不了的。万杨在头脑中模拟着显示屏的微观呈像,再把这印象转译到画布上,期求比屏幕更加令人感到失重的观赏效果。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即便万杨描绘的是客观的,不掺杂情绪的颜色。各种颜色互相接近时,它们也总彼此较量。有些颜色——例如黄色——覆盖力强,在混合中强势,而蓝色更容易隐匿自己的性情。万杨推测,这可能是因为人眼结构天生能对黄色频段产生较强的视觉神经脉冲,而蓝色所能引发的脉冲较弱。[4]万杨的绘画缓冲着它们之间的较量。与修拉对纯色的使用不同,万杨的颜色只在极小范围内是纯粹的,大部分时候,一种颜色像对周围颜色打好招呼后,才开始这场转化。一种颜色内部含有变成其他颜色的意愿,并为此时刻准备着。这或许是在远端一种颜色能神奇地变化成另一种的原因。绘画中缓慢的、接近于匀速的流动,对应的是艺术家思维中的布局。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画斑点的时候,万杨有两个办法。一种是泼洒颜料,让颜料随机滴落在画面上。这与他控制严谨的颜料盒方法恰恰相反。另一种是根据既有的点位位置关系绘画。比如,《火星》上的斑点取材于火星探测图上一片环形山的分布。展览名从雨林到火星暗示着《火星》是一种创造方法上的完满之作,而事实上,《火星》也是这场展览尺幅最大(200 x 300cm),面貌最完整的作品之一。画面的左上角是一片蔚蓝,渐渐过渡到一片如云彩的白色地带,轻柔的粉色、灰色、绿色和紫色,裹挟着云飘渺的体积。一道深色的印痕从左下角穿过云朵,引导它卷入接近于肉色的桔红。桔红是绘画的尾声。青色像是皮肤包裹的血管,在其间若隐若现,应和着云另一端的蓝。近端的斑点以自身的逻辑浮现,并不依存于远端颜色的沧海桑田。《火星》是展览最后完成的画。展览创作的收尾阶段,万杨交割了创作中残留的那一丁点偶然性。

 

《火星》,2021,布面油画,300 x 200 cm

 

看万杨的画,是对绘画观众习惯的挑战。他们无从聚焦艺术家的手感或技巧,或者对画面结构的把控力度;纯粹的面画也摒绝了可供谈资的故事——比如对现实的回应。如上种种,自信于经验的观众都会根据相应的把手,自动化地生发成一套厚实的评价语言;与之相辅相成,从沉沦于经验的实践者生发成某类操作系统。在新的、令人振奋的潮流到来前,他们都觉得,符合这种系统规则的,是的艺术,不符合的,就是的。若顺着逃脱不掉的积习,一旦上手,手上画笔就会不自觉跟着脑中的走,避开能够用以评定好、坏的、高度概括的视觉语言,我们可以称之为语言的程式。这种语言的程式是必须通过大量的常识”——视觉经验的集体性规范,才能够在自信于经验的观众之间沟通。从绘画内部,我们可以将画笔伸向实在的、外在的现实,也可以通过常识伸向一种高度概括的、易于生产的语言的程式”——在当今的绘画世界里,前者已经逐渐不被艺术家们讨论,后者因为题材无害、形式优美,演变成了容易流通的证券。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万杨的绘画试图走进的,是一个既区别于对现实照相式的写生,又区别于语言的程式的世界。一方面,他向当今无处不在的屏幕观看经验取经,是因为这类经验并不承担语言的程式的包袱。一方面,万杨的绘画并非是屏幕放大后的超写实主义绘画。颜色的转换是万杨脑中的实验——在一个无限接近于平面的、没有边界和厚度的广袤空间里,一种颜色正在悄无声响地转变。他的绘画是对这过程的奋力模拟。

 

当今,我们生活在一个能够兼顾国家力量和市场活力的故事叙述中,这个故事仍然在引人入胜地蓬勃发展着。这个故事给艺术家能提供的材料太多,力度也太强,以至于任何所谓抽象的绘画(或者,因语言的程式确立自身的绘画)或具象的绘画(统指以写生的对象为目标的绘画)以及它们蕴含的艺术历史,都能被这个故事压缩和吞噬,快速被消费为易辨识的、可读懂的常识。或许是为了躲避于此,万杨把头脑中的颜色交给观众,让颜色在他们的头脑中复现,留下印象,随后印象消失,消失得没有累赘。在躲避的同时,艺术家又强调了主体的自觉。

 

/杨紫

 

[1] 源自笔者与万杨在202164日微信访谈中的对话。

[2] 所谓近端,并非物理距离上这些斑点与观众更接近。恰恰相反,万杨是先泼洒斑点,再用颜料盒里的颜料罩染。近端,更多是为了方便描述观众观看绘画时心理所产生的距离。

[3] 同注释1

[4]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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